*原收錄在15年的青黃合本《東京恋变》
*防雷警語:人類x神明的奇幻AU設定,角色自殺情節有,可以接受者再讀哦。
*囊括我滿滿性癖的一篇,角色OOC已經是我的定番了,真的很喜歡壞掉的青峰(爆)

 

 

 

 

  「就只有你。」他說。青峰大輝難受得要命,頭昏得像被拳擊手敲進水泥牆,乾燒的炭火氣味消融一間陳舊套房的氧氣,東京市今晚的空氣新鮮,窗外車水馬龍,而青峰大輝仍感覺呼吸道被打上數個死結。

  青峰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被二氧化碳消化的意識恍恍惚惚地想,他還真美,比他上過的任何一個娼妓都美。他站在青峰床邊,腳踝旁一碗用平底鍋盛裝的木炭燒得殷紅,青峰分辨不出他的情緒,他的四肢百骸因缺氧而泛紅,就要死了,青峰卻笑了,他真想問,這就是死亡嗎。死亡不過就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嗎。

  「就只有你。」他再度開口,青峰大輝為這一刻感激得淚流不止,「我殺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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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才是一切謊言的開端。青峰大輝倏地想起這句話。他在被空酒瓶圍繞的榻榻米清醒,酒精灌得他神智不清,太陽穴仿如黑洞般加重質子向內吸收重力,他站不起來,頭像裂開腦門一樣疼,他感覺自己餓壞了,胃壁被胃酸腐蝕到尖叫,青峰大輝扶著早就壞掉的暖桌起身,腳步搖晃得像剛被操過的處女。

  開放式流理臺上的瓦斯爐擱置著發霉的煮鍋,青峰大輝不記得上次開火時究竟料理了些什麼,如今敗壞的廚餘傳來惡臭令他更想嘔吐,他隨手將鍋子扔進垃圾筒,從洗手台下的櫃子摸出一碗包裝發黃的杯麵,青峰大輝醉得一蹋糊塗,視線模糊的他迷迷糊糊地拆開包裝,打開水龍頭的開關把冷的自來水裝進碗裡,麵體因泡水而膨脹,未撕開的調味料包裝浮在水面上。

  青峰大輝用筷子壓住紙杯蓋,假裝它像真正被煮開似的。青峰哼著歌,平成二十七年時美國職籃明星賽的主題曲,由當年竄紅的樂團來寫,唱的人是媒體稱為「年僅十六歲的天才美少女」。青峰噗哧一聲,他邊笑邊唱,天才這個詞引人入勝,現在聽來總要讓他笑上個幾小時,他還記得那年紀輕輕的女歌手凹凸有致的身材,連小禮服都包不緊的豐滿雙峰往往是他當年用來自瀆的好材料,可惜他現在沒這麼容易就勃起。有時真讓他想念過往。

  不過也就只是想,青峰抄起筷子把包裝完全拉開,把調味醬包挑掉後開始進食。青峰大輝機械式地咀嚼著,想著今天該是禮拜幾來著?前幾日五月來找過他,那天應該是週三,婚後的五月變得比以前忙了,青峰雖不在乎,他偶爾還是會盯著五月日漸膨脹的肚皮若有所思,什麼是生命?沒泡開的黃麵硬得他咬了一身哆嗦。

  青峰大輝坐回客廳,被斷電已有一段時日的套房漆黑如真空宇宙。他姿勢隨意地坐在榻榻米上,三坪大的小套房是他賴以為生的太空船,青峰咬著冷麵在猜日子,他想,今天該是週六才對。口袋裡的錢絕對不夠打柏青哥,也許連一罐啤酒的錢都不夠,那麼做點什麼好?

 

  「喂!」運球聲在空曠的體育館迴盪,四散在圓弧頂的天花板,青峰大輝投出一個拋物線完美的三分球後轉頭看他,肱二頭肌還痠著,若松孝輔的表情怪異,眉心糾結成一團毛球。青峰猜他大概是覺得難為情,「來找點樂子?」

  若松的語氣彆彆扭扭。青峰大輝忍住恥笑學長的念頭,他挑眉,刻意斂了語氣,「哦,我現在終於是個『什麼東西』了?」鑒於若松孝輔三十分鐘前指著他的鼻頭破口大罵:「你算什麼東西!」青峰大輝決定以儆效尤,他把剛才扔進籃框的球撿來,若松佇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使人發笑。

  隊友櫻井良一旁聽著膽戰心驚,桐皇籃球隊盯著隊長一陣紅一陣綠的臉色,不曉得該出面緩頰還是當作視而不見,整座球場沉默片刻,青峰大輝挪動雙唇主動打破狀態:「來一對一?」

  若松孝輔差點藏不住眼睛裡的喜出望外。即使之後青峰補了一句「雖然我不認為你會贏。」也未完全打消他的喜悅。和全日本高中體系最強的天才搖擺人過手,這可不是每個籃球手都能有的機會。教練明文禁止過隊員私下單挑,若松可顧及不了這麼多。這是個機會。青峰運球,繞著半場,步伐大得一跨就能入禁區。

  打街頭籃球出身的青峰謹記不以身體觸碰為原則進攻,若松守在籃下,桐皇隊員紛紛停下動作觀賽。青峰邁開右腳向前,眼看就要往若松胸膛撞上,他在罰球線上起跳,若松嗤一聲,倒不是不信任青峰大輝能進球,他跟著跳起,作為中鋒他最自信的彈跳力,就這點仍舊不遜色於人。只幾秒鐘的時間,青峰晃過若松蓋帽的掌心,在跳躍的瞬間把籃球運到左手,若松的不敢置信溢於言表,他狼狽地伸手去撲,青峰大輝將球送出去的同時被若松撞倒在地上,衝擊炸出一聲砰然巨響,若松隨撞擊力往後倒。

  「搞什麼東西……」

  青峰大輝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是體育館眩目刺眼的螢光燈泡,再來才是櫻井和若松的蠢臉,最後是大驚小怪的五月,投出的籃球落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回音,他笑了出來,砸在地面上的肩胛骨隱隱抽疼,但他不在乎,有什麼好在意的?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青峰。

  「噗……哈哈哈!你剛才防守的樣子就像個笨蛋!」

  青峰坐起身,笑得眉眼擠成一條線,若松從愧疚到擔憂、擔憂到釋然,再之後是憤怒。「青峰大輝你這白癡!」,若松怒目相對,沒人真正相信他的脾氣。青峰還在笑,肩膀都隨笑意抖起來。

 

  美妙的青春。他可真懷念。

  等青峰大輝再度清醒時已是隔天下午的事,房東拍響他薄薄一層木板門,發出轟然巨響,寒冬冷得把套房四面八方地凍,青峰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應門,拉開就見一個不耐煩的臉色,青峰回了她一個白眼:「房東這麼早啊?」

  「不早了,現在都下午兩點了,」她伸出佈滿細紋與光療指甲的手,對著青峰大輝的胸膛搖晃,「房租啊,青峰先生,讓你積欠三個月的我已是很有人情味了。」

  青峰盯著她奔五卻仍塗著馬卡龍色系的眼影,扁長的單眼皮彷彿滑稽的畫布,他向來欣賞她的隨便,青峰沒回話,還在想該用怎樣的藉口開脫這次的催繳,也許他能誠實點地說出口……

  青峰的思考斷在房東的這句話:「唔啊,哪來的一股炭味?」

  他這才想起來。青峰睜大眼簾,以最快的回到屋內,房東在門口語氣不善地喊他,青峰大輝站在這一成不變的簡陋套房中心,榻榻米上燃燒殆盡的灰色木炭印證了昨夜的一切。他早該自殺身亡死在這裡。但不對,他仍在這,青峰檢查手心與手背,打了自己一巴掌會疼。門外的房東被他嚇了一跳。

  「你幹什麼啊?」她半站進充斥臭氣的套房,對於房客素質早已不願要求的她捏著鼻子,眼角餘光掠過暖桌旁的炭燼:「呀,你昨晚在房裡燒炭嗎?瘋了嗎你!這可是自殺──」

  「噓。」青峰掌心貼著額面,樣子震撼得像立在恐懼的中央,「你先別說話,我得找個人……」青峰努力回想起昨夜那人的長相,他該是記得的,他連他的聲音與腳趾頭都歷歷在目。

  「要我別說話,可那木炭是……」

  「明天。」青峰連頭也沒轉向她,「房租明天我交上你信箱,現在滾出去吧。」

  氣結的房東臉色脹紅,大把甩上門,踩著高跟鞋喀喀喀地走了。青峰想得頭都要裂,這沒道理,他怎麼還活著?他焦慮地掃視一圈擺放最低限度維持生活的家具,玄關只有一雙他踩破的耐吉鞋,流理臺上的垃圾與碗盤毫無移動過的跡象。沒人來過?這不可能,青峰把眉心皺成川字,莫非是夢嗎?

  他懷疑地望向地板上的焦炭,青峰蹲下來審視它們,燃燒不完全的部分被埋在灰燼裡,他動手撥開他們,葬在下頭的木炭甚至還是溫的。流瀉不可置信的眉眼被門板傳來的細微動靜吸引,他以為是房東,那嘮叨的妖婆,青峰試圖將底下的垃圾全翻出來,這時門外的人突然開口:「開個門好嗎?」

  青峰大輝轉過頭,緊瞪著家門。

  他緩慢地起身,冬日讓全身血液都不夠循環,青峰大輝分辨不出外頭的人,總之不會是五月、更不可能是他父母。那麼會是誰?青峰捫心自問,事到如今願來探望他的人是誰?青峰大輝踏著不真實的步伐往前,短暫距離仍使他感到異常艱辛,門外的人又喊了聲:「嗨,你在裡面嗎?」

  門外的人安靜片刻,冷不防一句:「青峰大輝?」

  他認得我。青峰的胃袋下沉,四肢發涼,現在他是真不篤定門外的人是誰了,一個千方百計要讓他活下來的人。一個殺不了他的人。到底是誰?青峰大輝在交感神經的動搖中上前,破罐子破摔地打開了房門。

  直到他身影出現在青峰大輝的視網膜一隅,這才讓他紮實地吐了出來,酒精與迷茫、混合未知的惶恐宛如過期的濃縮果汁塞進青峰大輝的心肺,他被灌個滿懷,淹到窒息。青峰大輝不認得他,但他被吐得一身無措的表情卻令他熟悉,他半身乾淨的衣料沾染青峰大輝的胃液與濁黃的啤酒,臭氣騰天。

  「你是誰?」

  他簡直不相信有人在吐了別人一身後,所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我的老天。」桃井五月最擅長這個,誇張地表達所有她對青峰大輝的不滿意,無論是幾個禮拜沒洗的毛巾、或飲口都生灰的水瓶全是她數落青峰大輝的材料,這時他的工作就是教訓幾個竊笑的菜鳥,任五月在他背後持續疲勞轟炸。最後完成這些的人也總歸是她,青峰隨她叨念,「阿大!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青峰大輝真誠地搖頭:「沒有。」

  他看見桃井五月啞然無語的臉,忍不住笑意地將那條被嫌棄到作為毛料對不起地球的毛巾扔到她臉上,五月氣極敗壞地追上來,而青峰大輝抄起前陣子買的喬丹紀念款籃球往體育館入口邁。

  「等一下!阿大!」桃井五月打算叫住他,青峰大輝為聆聽她駐足幾秒鐘,「你不檢查一下背嗎?今天練習時摔到了,我想還是去趟醫院比較好,明天再繼續練球吧?」

  青峰聳肩,好像桃井五月所說的話真那麼毫無價值,「無聊。」他甩甩手向她道別,前陣子桃井為大學開始上補習班了,能留下來陪青峰大輝練球的空檔全讓理科填滿,青峰自然沒攔她,平時相處雖是一副死樣子,可他才是最支持桃井五月去追求理想的人,:「你補習完就早點回去,太晚的話我再去車站接你。」

  說完青峰大輝很快消失在走廊上,桃井五月捏著他汗腥味的運動毛巾,有股說不上來的忐忑。

 

  清洗襯衣的水聲響在一片沉默的和室中特別清晰,青峰大輝坐在客廳,盯著他小巧白皙的腳踝與腳背,圓潤的指頭踩在發黃的浴室磁磚上,他拿肥皂清洗青峰吐在他身上的汙漬,溫熱的嘔吐物滑過肌膚的觸感差點讓他尖叫。糟糕至極的二次會面,即使他未曾料想他們見面時的氣氛能有多溫馨感人,青峰大輝對他的身份存疑,他都有點感謝起這份懷疑了。

  這象徵青峰大輝還有點人性。

  「你是誰?」

  在他關上水龍頭的同時,青峰大輝再度開口。他沒說話,沉默地擰乾洗白的襯衫,本漿得過硬的材質在硬脂酸鈉滲透,軟得像一團破布,他輕嘆,把襯衫甩平,隨意地晾在浴室的架子上。

  「在提問之前,先給我件衣服穿,行嗎?」

  青峰大輝面有難色,他解讀得出來那並不是同意的回答,他一口氣嘆得深了,赤裸上身的肌膚在凍天冷出一身疙瘩,「黃瀨涼太。」他終於自報門戶,青峰大輝的表情如釋重負,眼神卻示意他說完。

  黃瀨涼太繼續說:「我的職業拿你們現世的說法,叫死神,只有將死之人才看得到我,但與傳說中的死神不同的是,我們只殺對社會有危害的人渣,我會取走亡魂當作業績,殺到第四十九個人職別就可以晉級,你是我分配到的業務,我在等著取你的命回去領薪水。」

  他們四目相對,青峰大輝明顯沒有聽懂黃瀨涼太的語言:「你在說日文?」

  黃瀨涼太都快被他氣笑了,但他仍舊維持著平靜的模樣解釋:「這不好說,你只要記得我是準備殺你的人就行。」黃瀨朝他點頭,似乎他們正談論的話題是平常如「今天星期幾?」、「我記得是週六」,青峰看著黃瀨,看著他貓眼一樣的黃眼睛閃爍生輝。

  青峰安靜下來。黃瀨以為那是接受事實的時間,人類都需要一些時間適應,黃瀨涼太碰過更壞的狀況,數以百計想搶在他們帶走性命前先殺了他們的案子,他被砍掉過一次右臂和左腿,接回去時痛得不輕,復原時間也長,此後他們就不再做自我介紹這檔事。但黃瀨涼太是能體諒的,貪生怕死是融在基因序列裡的本能。

  就在黃瀨準備開口打破寧靜時,青峰大輝猛然向前把他壓制在榻榻米上,光裸的背脊受到強力撞擊被燈心草磨出一大片擦傷。黃瀨來不及嚷疼,青峰逼視他的視線裡全是忿恨,「你幹什麼……」

  黃瀨無力地呻吟著。

  「你在開我玩笑嗎?」

  青峰的頸項被怒意染紅一片,他的厚實掌心覆在黃瀨稜角分明的鎖骨上,胸骨被擠壓的不適很快嗆起黃瀨,青峰的憤怒來得突兀,而接下來他所說的話讓黃瀨涼太旋即了然於心。

  「現在就殺了我。」

  青峰大輝俯視他的模樣,如從砂礫堆撈出來的粗糙嗓音,比起威嚇更像是懇求,黃瀨的胸腔蔓延一陣苦澀,他祈求過無數遍一心求死的人是誰都好,就別是青峰大輝。黃瀨涼太別過臉,不敢看他,這行為反倒更加激怒了青峰大輝,青峰一掌甩在黃瀨臉上,對著這張精緻完美的臉蛋大叫:「殺了我!現在!」

  黃瀨涼太疼得皺起臉,口腔瀰漫一股血腥味兒,他的聲音被悶在痛楚裡,眼角逼出幾顆生理性的淚珠。

  「我殺不了你。」黃瀨渾身顫抖,語氣低沉。跨坐在他身上的青峰雙目充血,黃瀨壓根兒不認為他能聽進去多少,期間黃瀨又挨了兩拳,他斷斷續續地說完:「我……如果,十年前……那時的我就能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青峰大輝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對於籃球他比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更勤奮,每天練到體育館休息的最後一刻,壓在過夜的管理員拿棍子如打狗般驅趕他的前一刻踏出離開球場的步伐。那天包著單薄運動外套的青峰懷疑這是東京最他媽冷的一天,估摸再下探個一、兩度就會下雪,他用跑的去車站,防止身體熱度降下,手指頭還留有籃球的手感,他模擬運球的手勢奔跑,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快樂的,就像回到小時候,抓著球跑就能歡欣鼓舞,和公園裡的那個孩子拋接得不亦樂乎。

  一盞盞路燈照亮鋪得水平的柏油,青峰出發前確認過桃井五月的行蹤,正坐上新宿線電車的她約好和青峰大輝見在小川町。青峰大輝一直想嘗試綠間真太郎教過他的投籃方式,他回想綠間一臉詫異接下他的疑問,推著鼻樑上的鏡框說:「首先背要打直。」

  綠間說明得仔細,連手腕弧度該下彎幾個內角都向青峰大輝鉅細靡遺。隨意投籃習慣的青峰要循規蹈矩起來,才真正是困難的,估計綠間真太郎也沒認為青峰大輝能學會這套,一個前鋒學得分後衛投三分球的樂趣他可不明白。為此青峰吃足苦頭,光是把背打直這點就令他吃不消。

  把背打直。

  青峰復誦著,順勢將駝起的脊椎拉直,突如其來的疼痛從肩胛骨傳來,不協調的肩膀與雙腿反應不及,他猛地踉蹌,只那麼一瞬間的事,青峰大輝聽見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從身後發出,再之後他就沒有記憶了。

 

  黃瀨涼太跟在青峰大輝後頭,維持著兩步內的距離。自那之後過了三週,青峰大輝天天嚷著要黃瀨取他的命,從一開始青峰對黃瀨單方面的施暴,直到青峰險些揍碎黃瀨的顴骨。到後來兩人不惜大打出手,扭打一團的兩人壓壞了好幾塊早破舊不堪的榻榻米,黃瀨伸腿重擊青峰廢掉的左腳骨,痛得他嘶聲嚎泣,他們才畫下休戰符號。彼此都處在忍無可忍的境界裡。青峰決定出門散心。

  他換上厚棉外套包住裡頭洗到領口都鬆了的T恤,一條還算新的牛仔褲,把五月匯給他的房租一口氣全領出來。黃瀨當然知道他要做什麼,他出聲阻止青峰卻只得到一次瞪視,黃瀨涼太的不滿再度湧上來,整整三週,他除了給青峰大輝做出氣包外,還兼作家政夫,天曉得他刷淨瓦斯爐上的油漬和污垢花上多久時間和氣力,他打從心底不明白青峰大輝怎麼能睡在這比狗窩還不如的套房裡將近十年──而事實證明青峰大輝不在乎任何事──包含他自己。

  當他發現黃瀨打定主意不殺他,他先是毫無節制地喝酒,而黃瀨花了點時間學會正確的泡麵方法,青峰大輝吃完杯麵轉頭就四仰八叉地睡。週而復始,除了要求黃瀨殺他外,沒和不請自來的同居人有更多語言上的交流。整整三週,青峰和黃瀨就這麼過。

  黃瀨快步越過青峰,擋住他的前路:「你要去哪?」青峰大輝的神色毫無生氣。百無聊賴地看向他,青峰刮了鬍子才出門,黃瀨猜想他大概想去找女人。

  「去喝酒。」

  就跟所有鄉土劇一樣不爭氣的回答,就像每一齣套好台詞的劇本,青峰大輝簡單重覆三個音節,繞過黃瀨涼太往東京廉價酒吧的聚集方向走。黃瀨面色難看地尾隨青峰大輝,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他老早就知道了。

 

  青峰醒來時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五月。

  整間房洋溢刺鼻的藥水味,青峰為睜開眼花了點時間,尚未習慣光亮的瞳膜把景象處理得如尚未融光的冰塊,他渾身痠痛,每一部分的肉塊都像不屬於他,青峰想翻身才注意到動彈不得,桃井五月又驚又喜地凝視他,遲遲沒開口。

  「五月?」青峰顫動喉頭肌肉,只發出氣音,他意識到自己的乾渴,挪動破皮的雙脣討了一些水。五月用泡水的圓頭棉花棒沾濕他嘴脣與門牙,飲下的水甘甜中帶著血的鐵味。青峰蹙眉,再度喊一聲:「五月?」

  桃井五月仍舊沒答腔。青峰想看她,盡力將脖子以最大弧度轉過去,他注意到自己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細微的疼痛如爬滿皮下組織的工蟻在亂竄,青峰大輝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太對勁。

  「五月,籃球呢?」他出聲問,彷彿這句話正是世間一切的解答。

  整間病房是靜謐的,他倆站著卻沒有交談,桃井五月捂著臉不敢哭出聲。窗簾遮蓋了大半的光線,青峰累極了,無力去處理眼前光怪陸離的狀況,他閉上眼,以為自己死了。

  事實上他確實死了,青峰大輝認為自己死了。

  老天曾經是眷顧他的,人稱他天才籃球手,在國、高中大大小小的賽事不難找到青峰大輝這名字上過幾次東京的體育報紙,他有不亞於黑或白人的速度、以黃種人而言難得的身長,獨特的投籃姿勢令他益發備受矚目。好幾間的大學校隊已經在物色新血,青峰大輝卻是負責決定的那個人。他也「有過」選擇。

  青峰大輝被一台酒後駕車的轎車追撞,撞擊力道大得碎了他的左膝,雙踝軟骨移位,肋骨斷了四根,其中一支靠近肺葉的骨頭險些刺穿胸腔,急診室的值班醫師對於青峰大輝的倖存是佩服的,沒人認為他能活下來。青峰大輝醒來的那幾天重複問著「籃球呢?」,像不斷問著就能得到不同的回應。五月答不了他、老媽邊說邊哭、老爸用粗糙的手指撫摸青峰消瘦的臉龐,沒人能給青峰大輝答案。

  在離開籃球話題,是等到肇事者的親屬巍巍顫顫地打開青峰大輝的房門,表示最基本的慰問,青峰父母維持著低限度的禮貌,桃井五月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青峰的視線從他們入門後就停在車主妻子的喪服上,他的親屬們說了些什麼青峰大輝完全不感興趣,他只是看著他太太的臉,笑著問:「憑什麼是他去死?」

 

  臭氣沖天的酒吧兜售廉價的酒水和燈光,魔燈球隨著節奏強烈的電音閃爍,黃瀨涼太坐在青峰大輝身旁,對於這樣的環境感到全然地厭惡。他的目光隨著青峰大輝吻上那個女人後變得尖銳,剛才哄鬧的舞池滾出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身著螢光黃小背心的她半邊胸脯都要掉出來,青峰接過她的步履,兩人雙眼無神地笑起來。他們調情、接吻、不帶感情地撫摸彼此,女孩蛇一般的指尖攀上青峰挺成一直線的後頸,青峰把她吻得夠深,張口舔她的模樣猶如進食的哺乳類。

  黃瀨涼太的思考重新回到他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清晨,青峰大輝攬著他糊塗地送上一個吻。黃瀨曉得他把他當作過了夜的妓女,青峰嘴唇的溫度遞嬗過來,黃瀨涼太猶豫片刻,任青峰大輝啄吻他生澀的雙脣。

  「你還真美。」恍惚與懊悔中黃瀨涼太似乎聽見青峰大輝這麼說,他可沒當真,「你真美……」

  他下意識掩住發紅的耳朵,意料之內的爭執很快抓回他神智,不知名的混音組曲播到一半就被近在咫尺的打鬥聲中斷,黃瀨涼太低頭俯視被揍倒在地的青峰大輝,這人的狼狽他哪一面沒見過?黃瀨涼太站起身,瞅著青峰被一名壯漢揪起領子,舉得他墊起腳尖才能保持呼吸順暢。

  方才和青峰大輝打得熱火朝天的女孩退到一旁,她當然是害怕的,背著男人在陰暗的角落與素未謀面的人交換唾液,可不是每一位男朋友都能這麼紳士與高貴。

  青峰大輝的表情混雜憤怒與興味索然,他聽著來人粗鄙的謾罵和數不盡的髒話,青峰作勢掏耳,在對方更被激怒前吐了口痰在他臉上。這下可有好戲看了,黃瀨涼太能從對面站著觀戰的那群人臉上讀出這句話,黃瀨對於青峰能被怎麼欺壓不感興趣,從來能羞辱青峰大輝的不會是其他人。

  他們漫無目的地出拳,在群眾的鼓譟下戰意高漲,甚至跳出下注的籌碼,僅穿著螢光背心的女孩上身被扒光,她茫然地站在戰區邊緣,雙臂交叉護著垂下的乳房,人群中爆出口哨聲,左臉掛彩的青峰大輝連對手的模樣都看不清。此時酒吧的保全推開兩道人牆,在他們把舞池弄得更糟前,架離兩名滋事份子。

  見沒意思就自動散去的人潮,把場面恢復得像五分鐘前的混亂從未存在過。黃瀨涼太循著警衛的腳步走往酒吧後門,激烈掙扎著的男子吃了體格魁梧的保全一記拐子,黃瀨光看就為他疼起來,雖這倒替黃瀨省了些事。青峰隨他們動作配合地拖向前,連最終被扔在後門的垃圾堆裡都沒吭一聲。黃瀨涼太伸出手正要將青峰大輝一把拉起,痛得蜷縮在角落的男子卻出聲喊住他。

  「喂!你!」

  黃瀨的瞳孔因他不合時宜想起的人聲而放大,黃瀨咬牙,只求別是現在。只求他別再開口說話,他伸出來接過青峰大輝的手還停在半空。青峰的視線不帶憐憫地轉向男子,他看見他裂嘴笑了:「我認得你,青峰大輝?是吧,那個高中打過幾年破籃球的瘸子?」

  青峰沒回話,只是盯著他;黃瀨涼太的雙目緊閉,祈求上天最後一絲仁慈,就請別是現在。

  「嘿,如何,瘸子,籃球好玩嗎?」

  男子混濁的音頻如地震般搖響所有深埋在地底的訊息,語言宛如最後一顆投入火山口的石塊,輕盈卻紮實地使其碎裂且滿溢。黃瀨涼太最不樂見的一幕,在所有平行與輪迴的時空中他最為恐懼的時刻──他緩緩睜開眼,青峰大輝的手背黏著男子上顎的門牙,血流成河的鼻樑洩出爛成泥的眼球。

  青峰大輝在笑。

  所有紛至沓來的苦悶與艱澀,那些一生也無法被排遣的憂傷,左膝裡無論怎麼清都不乾淨的碎片,抱著球跑的時光、陳列在房間櫥窗裡的冠軍獎杯,青峰大輝時常在想,是什麼把自己逼迫成這個地步的?是他自己,或者是籃球?

  他握住早已斷了氣息的男子手腕,仿造掐頸的手勢,用他急速失溫的手心包覆自己的喉管。青峰想,這才是死亡。如此舉足輕重的死亡。

 

  真正擊垮青峰大輝的事件微不足道。

  最初在他還沒放棄復健的時期,他挨過難熬的課程,忍著縫線的疼痛學會正常走路。一天午後復健師帶著他去醫院中庭練習,他們還聊著無關緊要的寫真偶像話題。青峰大輝進步得極快,或許拆線後機能就能恢復正常。復健師時常這麼告訴他:「為了生活,你得堅持下去。」

  是這句話支撐著青峰。

  拆線的日子彷彿當兵數饅頭般漫長,引頸翹望的青峰大輝終究等到了。他從未對於能坐在診療檯上感到如此快樂,護士一條、一糸小心翼翼地剪開青峰大輝膝蓋上的醜陋縫線,毫不在意左膝一塊向下凹的骨頭,像個被挖空的盆地,青峰轉動著關節,手舞足蹈地跑出診療間,醫院色調清冷的長廊迴盪著青峰大輝偌大的腳步聲,他歡笑著,模擬上籃的腳步一踏、兩跳,他奮力一跳,歡欣鼓舞地用最沉重的姿勢摔下。

  雙腿與左膝的劇痛輕而易舉地將青峰的尊嚴與理想撚起,不費吹灰之力地摧毀他:「他打不起籃球。」

  青峰大輝就死在這裡。

 

  青峰大輝醒在他破舊的套房裡,背脊躺著被他和黃瀨壓壞的榻榻米,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他盯著再熟悉不過的景色,漏水與壁癌嚴重的天花板,斷電多時的晝光燈,他想起那個被他打爛臉的男人,鮮肉與溫血的觸感拳頭都還記著。蠕動的胃壁竄上一股噁心感,青峰走進廁所,抱著馬桶隨意吐了些酒液和胃酸出來。

  他躺回原本醒來的位置,「黃瀨涼太,是這個名字吧?」青峰大輝對著空氣試探般地喊,嘴裡還有嘔吐物遺留下來的氣味,「涼太,過來,讓我抱抱你。」天花板那兒空無一物。

  黃瀨涼太躑躅良久,最後仍上前靠住青峰的臂膀。青峰摟住黃瀨,感覺自己活生生地承載著另一個人,黃瀨小巧的頭顱側貼在他胸口,也許黃瀨正聽著他的心跳聲。青峰將手擱在黃瀨的頭上,用手指梳理著黃瀨柔順的髮鬢,將它們一一分至耳後。青峰煞有其事地講起故事來。

  「我聽醫生說過,有兩個士兵,臨死前,一個問另一個相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另一個回答他當然信啊,上帝是存在的。他問為什麼?如果上帝存在卻為何製造戰爭?他回答不出來。但上帝仍然是存在的。他說,因為最後,天使會坐在將死之人的床邊,對他說:『你可以問我有關於生死的問題,時候到了,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青峰大輝收緊抱擁黃瀨涼太的雙臂,他的聲音顫抖,酸澀如未能成熟的鮮豔果實。現在就是最後的時刻,天使就在他臂彎裡。

  「那我想問……等到我死了之後,就能打籃球了嗎?」

  黃瀨倚著青峰,沒有回話。

 

  青峰大輝想起來,他是怎麼見過黃瀨涼太的。有一年暑假青峰大輝隨老媽回娘家,為期足月,那附近可沒有孩子願意主動來和外來者當朋友,青峰不介意,只是有時獨自一人抱著球,沒有個練習對象,他就覺得無聊。

  之後他學會放下籃球,模仿其他孩子在公園裡挖土、或抓鍬形蟲,這比一個人有樂趣得多,青峰的指甲陷進沙土,手一撈起就捉到好幾條蚯蚓。忽然耳邊傳出一陣尖銳的叫聲,青峰轉過頭去看,蹲在地藏王菩薩旁的孩子對著蚯蚓驚慌失措。他永遠記得那模樣,他用手摀著眼睛,連看都不敢看。感到有趣的青峰的笑意停不下來,隨手將蚯蚓扔向他,他大叫著閃避,睜著晶亮的琥珀色圓眼睛說:「雖然我只是個小地藏王菩薩,但也不能對神明不禮貌呀……」

  他淨是說些青峰聽不懂的話。但最後他們仍舊成為了朋友,他親暱地喊他作小青峰,他們赤裸著腳板在豔陽下奔跑、爬上一棵又一棵難以征服的林木、翻滾在清淨溪水中的夏季。他倆一齊度過的歲月不過塵埃中的一毫秒不到,卻是青峰大輝人生中最純淨光華的一段。

 

  「你還記得嗎?那時你說要抓一隻好大的獨角仙給我,我一直惦記著,遲遲不敢換走小菩薩的崗位,但你之後卻沒有再回來了……」

  在一片沉默中,黃瀨兀自說起無關緊要的過去,他和青峰大輝所有瑣碎而美麗的細節,他緊緊抓著這些回憶,就像他捨不得青峰大輝去死,他也許可以為了他永遠只是一個毫無功績的小小神祇。

 

  「喂──小青峰你在聽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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