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三)


  「熊熊!」彌子拔高音地出聲喚回我走神的意識,這才發現已經排到展館裡了。彌子坐立難安地在青峰肩膀上扭動,迫使他不得不把彌子放下來,拒絕回到推車的彌子由青峰牽著,排在一對中年夫婦和他們目測十歲大的雙胞胎姊妹後頭。

  展館裡的遊客來來去去,觀賞用的小平台很快就空出位置。彌子牽著青峰小跑步地衝到用三面玻璃隔起來的北極熊前,小小手心貼著冰涼的強化玻璃,眼神在水波的倒影看上去閃爍發亮。青峰把她抱起來,看著在春水裡游泳的北極熊把肚子翻了過來,黝黑的鼻子皺起來像打了噴嚏,把彌子逗得咯咯笑。

  「你棉看,熊熊乾冒了……」彌子指指擱在岸上踢水的北極熊,像想起什麼似的將圓眼睛睜得雪亮:「熊熊踢腳腳,溜太也會踢腳腳!」
  「啊?」青峰把頭轉過來看著我問,「什麼踢腳?」

  「大概是去年夏天我們全家去游泳,彌子看到我游自由式才會聯想到踢腿吧……」我想了一下之後回答。

  青峰忽然愣住,隨後露出詭異的表情把頭撇過去,我困惑地盯著他:「小青峰怎麼了?」

  青峰伸手揉了揉眉心,抓緊懷中不停貼往玻璃的彌子回答:「不,沒什麼……」他還是沒有看向我,反應相當奇怪。我剛剛應該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吧?我不死心地盯著青峰,「沒有的話小青峰幹嘛臉紅啊?」

  「我才沒有臉紅!」青峰繃緊了肩頭咬牙切齒道,這才轉回頭看我,我們四目相交,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青峰再度移開視線,什麼也沒有解釋。

  我不高興地繃著臉持續瞪著青峰:「小青峰你這樣讓人很介意,有什麼話就說啊。」從推車把手上空出一隻手輕推他肩頭,青峰微微向後退了一點,彌子的手在低溫的玻璃上拖出毛邊的霧氣手印,這種明顯迴避的動作讓我瞇起眼:「小、青、峰!」

  青峰斜眼回看我:「白。」先是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個單字,我不解地皺起眉,青峰轉正整張臉回瞪我,他顫動的睫毛搭襯艱辛的語氣讓彆扭看起來活靈活現,「北極熊,游泳,踢腿,然後我想到你的皮膚……」青峰頓了一下,我的表情開始崩潰,青峰說:「你的皮膚非常白。」

  我總算理解青峰移開目光的理由:那天晚上在浴室發生的意外!我立刻撇開頭,一瞬間失語,青峰大輝識時務地沒有繼續開口,展館的吵雜蓋過我倆之間尷尬的沉默。我盯著北極熊水池底部防水漆掉落裸露少許石面的地板,不自覺紅了耳根。

  我以為青峰早就忘了,只有像我這種自慰時想著他的變態才會記得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不是嗎──我惡狠狠地回頭瞪向青峰大輝,腦袋自動回憶起好幾個夜晚我是怎麼想著青峰大輝發洩的,「給我忘記!」我齜牙裂嘴,這句話對自己也對青峰說,「小青峰真是變態!」
  我丟臉到簡直想鑿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青峰的臉色鐵青,回答:「誰是變態!」他逼近我漲紅的臉蛋低吼,「你明明也看過我的!」

  我瞪大眼睛正要回堵「才沒有!」的時候張嘴音節吐到一半就硬生生被我吞回去──是的,我看過。當我們還是帝光中學的奇蹟的世代,練習完後學校提供的淋浴間總是擠滿一、二軍在使用。基於個人衛生習慣我很少使用公共設施的淋浴間,只有一次,就那麼一次,因為實在受不了汗水淋漓肌膚黏著運動服的惱人感受,我帶著乾淨的制服走進一間間隔起來的公共淋浴室,門板太高又太密合導致我沒能看清哪一間真正有人,只能依據底下流出來的熱水和泡沫判斷。就這麼巧,我看中一間門外地板磁磚乾燥的淋浴間,推開門板就看見衣服剛脫完正準備開水龍頭的青峰大輝(我不會承認那偶爾是我的自慰材料)。

  見我安靜下來的青峰大輝陰險地笑了起來:「哈!」他挑起左嘴角三十度,笑得和以前那樣目中無人,「所以我們扯平!」

  我撇撇嘴:「小青峰幼稚鬼。」把視線轉回正在悠閒地漫游的北極熊,牠的毛色在日本這種溫帶地區沒辦法呈現如原始那樣雪白,地域性在牠的四肢與尾椎染黃了牠的皮毛。牠游得悠哉,我也看得恍神,「還有,我才沒看到什麼好嗎……」我嘀咕著。

  「沒看到什麼?」青峰挑眉,嘴邊笑得怪異:「難不成你看到什麼?」

  我差點被他這句話嗆到,「誰誰誰想看……」我巴開青峰笑得有點下流的臉,「停止這個話題!」我忍不住叫出聲。

  耳邊傳出「啪!」一聲,青峰和我旋即愣住,看彌子一掌用力打在青峰臉上,小巧可愛的五官此刻義正詞嚴地皺著臉,我和青峰眨眨眼,轉頭看向她:「青轟!不要欺負溜太!」

  彌子一本正經地訓著青峰,我忍了幾秒鐘,最終笑聲沒被嘴角鎮壓,我握著推車把手,笑得臉都紅了。微慍的青峰不能對彌子發脾氣,這個狀況他也沒辦法對我生氣,繃著一張臉把彌子放回推車,停太久的我們隨著背後擁擠的人潮快步前進,青峰揉著自己被彌子打紅的右臉頰,我笑出一眼眶的淚水。坐在車裡的彌子仰高頭,傻里傻氣地問我:「溜太?」

  我彎下腰湊近彌子:「彌子好棒。」我停不了有些失控的笑意,「青轟哥哥很壞,每次一對一都欺負我。」青峰的視線立刻瞪過來,我對彌子帶著些許疑惑與被稱讚的欣喜的小臉給了一個隔空的親吻,「彌子很棒!青轟很壞!」

  彌子發出突兀的笑聲,嘴裡重複著:「壞青轟!壞青轟!」的字眼,每當她開心時總是不厭其煩地說出令她快樂的事物,有時是一本書、有時是一種食物、有時是動物,或是某個人。顯然壞青轟這個字讓她心情愉悅。我跟著彌子大笑,青峰在一旁不滿意地發聲:「喂!」
  「什麼?」
  我看著青峰湊近彌子,他蹲下來,表情嚴肅地說:「溜太也很壞。」
  我瞪大雙眼不敢置信青峰大輝的孩子氣,彌子微微偏過頭:「溜太才不壞!因為溜太說我很棒……」

  「不對不對。」青峰嘖嘖兩聲,伸手指向我:「溜太總是騙我,所以他很壞。」

  在彌子有所反應前我就跳腳:「誰騙你!」青峰站直身子回看我,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彌子點點頭,「溜太不騙騙……」

  「你說過全國大賽結束後有話要告訴我。」青峰平鋪直敘地像在說「鯛魚燒很好吃」似的,我感覺得到自己在聽見這句話時頭皮一陣發麻,青峰沒放過我,「你說你會贏,而你如願以償,如果沒發生那件事,我應該會記得要恭喜你總算贏了我這麼一回。」我們的步伐從北極熊展區離開後繼續前進,但我的雙腳發軟,於是我們在東園的餐廳前不遠處停了下來。

  我才沒贏過你,從來就沒有。我不敢回看青峰大輝,目光凝在柏油路的幾片落葉上,青峰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那場比賽的最後一顆球,若不是花井擅自主張出手絕殺,而不是傳球給青峰,否則海常要贏的機會幾乎是零。當時我太累,甚至舉不起手了,想要蓋帽卻只是指甲刮過球面,在球還沒掉出籃框以前我還以為我們輸定了。

  就那麼一分,即使海常贏球的事實確鑿,在我心底的某一個角落仍然知道哪裡不夠。即使我擁有自己的球風,站在球場上青峰大輝的鋒芒仍舊蓋過一切,他像天生就該在那似的,一舉手一投足閃爍自信的光華,籃球在他手上猶如與他骨肉相連的一體,他的氣息融化在球場的每一吋,就像個……就像個王者般。

  「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但你還是沒有打算要說。」青峰執拗地盯著我,他的目光帶著足以燒傷我的熱度,青峰的聲音低沉,撞在耳廓裡如大鐘的擺錘令我的意識左右搖晃,「如果你不承認你騙了我,那就說吧……」我緩慢地抬頭,青峰的神情模糊,他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說。

  「或者說你已經告訴我了。」我蹙起眉,露出不明白的表情,他嚥下口水,似乎有些緊張,喉結明顯上下滑動著,「就是你去年九月告訴我的那件事。」

  我恍然大悟,他在說的是哪件事

  我沒有回答,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青峰大輝,我喜歡你。就是這件事,只有這句話,但我現在已經說不出口,或者在更早之前、在去年夏天我從沒有下定決心要告訴他。

  青峰沒有強迫我回應,我們一路沉默走到東園的餐廳。東園的餐廳與食品販售點在點餐與取餐的櫃檯處外頭有許多露天餐桌,約可容納五十人左右。長型的木製餐桌兩側設有可前後調整距離的板凳,餐廳內也有能借用兒童座椅的地方,已有不少遊客在用餐,空氣中瀰漫各色食物的氣味,咖哩、壽司、還有一點天婦羅的油炸腥味。

  我們找到一席桌面乾淨的位置坐下,我從包裡拿出大姊早起親手做的便當,是三人份所以重量不輕,青峰接過嚕嚕米餐盒袋把裡頭的彩虹色便當盒拿出來擺在桌上,我把彌子從推車抱起來,她坐在我的腿上,彌子自動拿起桌面的圍兜綁起來。青峰打開一共五盒的便當,阿福羅的設計外觀讓便當看起來色澤更加鮮明。有三盒蔬菜炒飯,大姊加了番茄下去所以米飯呈現豔麗的珊瑚色,飯裡堆著切成各種形狀的花椰菜和高麗菜,丁狀的茄子和豌豆、胡蘿蔔、香菇、散蛋還有洋蔥,青峰與我的餐盒放了兩顆獅子頭,彌子的則把米輾得碎碎糊糊的,蔬菜的處理也更加細緻容易入口;另外兩盒則是配菜和壽司,大姊知道我喜歡吃肉,特地放了不少燉牛腩,也炸了幾塊蔬菜天婦羅。

  接過便當的青峰對於菜色顯然感到驚奇,動起鐵筷吃起來。我把包裡的保溫杯打開,焗奶洋蔥湯的氣味竄上來,倒了一杯給青峰後開始餵嗷嗷待哺的彌子,她正抓著塑膠小湯匙四處揮舞。用餐的過程我們沒怎麼對話,青峰很認真在吃,彌子鏟著盒裡的高麗菜絲感覺上想把它剁爛,我一邊吃一邊餵她,青峰忽然從餐盒裡抬頭:「我來餵行嗎?」

  「哎?」我嚇了一跳,點點頭後把彌子的塑膠湯匙交出去,青峰接過湯匙站起來,半邊身子壓下來,挖了一口帶著胡蘿蔔丁的炒飯遞到彌子面前,彌子在他和湯匙間來回看去,青峰的表情有些忐忑,彌子張大嘴「啊」了一聲含住湯匙,發出「姆嗚嗚」的撒嬌聲,她似乎咬住了湯匙,青峰不知所措地握著湯匙望向我。

  我笑了笑,哄哄懷裡的彌子,「彌子,你這樣青轟哥哥會困擾哦。」她仰起頭看我,嘴裡依然叼著湯匙,青峰的手跟著往上抬,我吻吻她的額髮:「趕快吃吃,吃飽再跟青轟哥哥玩。」

  這才讓彌子鬆開嘴,青峰如釋重負地拿回湯匙,再度挖了一口餵她,我忍不住問:「小青峰原來很喜歡小孩嗎?」他望向我,我笑起來,「因為感覺你……不太會跟小孩相處。」

  青峰白了我一眼,「這是我的台詞。」他沒停下餵食彌子的動作,還聽彌子的話特地挖了一口茄子給她:「我才覺得你不喜歡小孩。」

  「是沒錯,」我聳聳肩,「我最討厭小孩,但彌子例外,她太可愛了。」

  青峰微微笑了:「你這是偏心。」他盯著彌子,想了一下,「但我不否認。我不擅長對付小孩,但彌子不太一樣。」
  「彌子是特別的?」我咧開嘴笑起來,聽見我們在討論她,彌子好奇地在我們兩個之間來回張望。

  青峰點頭:「嗯。」眼神卻看向我,「是特別的。」

  被他這麼一看我的身體倏地失措,我不知道該看向何處,只好盯著被吃到一半的便當盒。青峰把彌子的湯匙還給我,坐回位置繼續吃他的便當。我失去飢餓感,四肢百骸被奇異的感受填充,我緊緊握著彌子的湯匙,要是不這麼做湯匙就會掉下來,因為我的末梢神經發麻,腦袋像是當機的音箱不斷跳針。

  你是特別的。青峰一瞬不動的眼神似乎對我這麼說。


  用完餐之後我的記憶模糊,只依稀記得我們吃完飯後坐了單軌電車去西園站繼續觀光。下了電車彌子在廣場和兔子玩得不亦樂乎,途中經過袋鼠、企鵝、食蟻獸和河馬跟斑馬都還相安無事,最後在兩棲爬行類動物館彌子被鱷魚嚇哭,她一面說鱷魚硬硬的外表看起來很噁心、一面躲在青峰懷裡顫抖著啜泣。她不是會怕蟲的孩子(彌子還曾經抓蟑螂起來玩,嚇得大姊不輕),卻怕鱷魚,我打算回家後告訴大姊這件事,在彌子哭得更兇以前我們立刻離開展館,青峰笨拙地輕拍彌子的背安撫她的情緒這一幕被我悄悄用相機拍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五點關園的動物園在四點就會提醒園區內的遊客已停止販售入場票卷,當時走經伊索橋我們去看彌子喜歡的童書動物:小浣熊。哭得眼睛鼻子腫的彌子一見到雙手黑漆漆、正在吃蘋果的浣熊立刻破涕為笑,青峰抱著他走近看。我接到姊夫的電話,他們在從成田機場回來的路上:「我們在都道上了,要去哪邊接你們?」

  我看了手上的地圖一眼:「弁天門,往御徒町方向的那個出口。」姊夫說是知道了,再半小時後就能到,我們很快結束通話。我湊近青峰和彌子提醒他們關園和回去的時間,彌子自然是一臉不捨,只是我沒想到青峰眼底也流露出一絲惆悵的情緒。

  我訝異地看向青峰,他裝作沒事地抱著彌子繼續看小浣熊吃牠手中那顆紅彤彤的富士蘋果,白嫩的果肉在氧化的作用下浮現曬傷似的黃斑。我站在青峰身旁,我們兩人的話越來越少,但我想比起漫無目的的日常通話,我們今天說得已經足夠多了。

  最後看完打瞌睡的水鳥我們便隨著出口指示在弁天門還了推車,出口放置著謝謝光臨的感謝招牌,穿插不少動物的立牌,青峰把另一張票根給了我,我慎重地接下後小心翼翼地收進錢包裡說:「謝謝。」

  我們坐在出口附近的行道樹下設置的公園椅上,白色的塗漆已經斑駁,彌子面對面摟著我,靠在我的胸口上睡覺。傍晚的人潮不如上午多,從上野動物園湧出離園的遊客和稀疏幾名穿著時髦的路人,馬路上車流依舊,空氣瀰漫廢氣的難聞味道,耳邊夾雜人聲與行駛的引擎聲,夕陽的餘暉撒在樹梢印下星星點點的橘光與陰影,整座城市的步調停也沒停過。

  「黃瀨。」青峰忽然叫住我,我轉頭望向他。

  只是一瞬間的事。在我聽見青峰的叫喚後,一轉頭就看見他湊上來的眼瞼種著一排茂密的睫毛,青峰的鼻樑撞上我的鼻翼,我望著他深邃的青色瞳孔放大數倍,簡直像要被吸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裡,我來不及閉眼,青峰的嘴唇疊在我的嘴角上。

  我嚇傻了,青峰似乎因他吻錯位置而有些惱怒,於是他又親了我一次。這次雙唇確實地貼在我微張的嘴上,蜻蜓點水般,青峰的熱度襲上敏感柔軟的嘴唇後離開,我呆滯地凝視青峰大輝,他一句話也沒說,反倒笑了起來。我想青峰從我的臉上看出此刻我無法反應些什麼,我就像一張白紙,一個僵硬的蠟像。

  「下次見。」他站起來,伸出手揉了揉彌子的頭頂後轉身離開。

  我目送青峰大輝步伐匆促的背影融在熙來攘往的街道裡,被不斷交錯的人影淹埋,嘴唇上把我燙痛的溫度證明我不是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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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春天篇最難的其實是因為我沒有去過上野動物園,所以大多是依據自己對動物園的印象去寫的(當然動物都是上野動物園實際有的),另外就是青黃很不給面子的不照大綱去走,春天篇的大綱少說也寫過三版,連我去看冰雪奇緣(迪士尼電影)之前都還坐在華納威秀的桌子前思考應該安排什麼劇情,但實際上最後寫出來的結果顯示大綱根本是參考用(咳)

終於要到高三的夏天(就是完結篇啦),請你們再陪我一下吧~謝謝願意看到這裡的人!(四六給您磕一百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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