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些從眼睛深處流淌而出的液體被稱之為愛,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
  不能咬指甲。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說話。不能不說話。不能不做。不能做。人生從這個起點開始,彷彿連破羊水那一天都像命中註定般,該是什麼時候做什麼事、該是什麼樣的身分有什麼樣的責任。
  「不準哭,你都幾歲了?」
  「……十歲。」少年沉默,讓清澈的液體滴落臉龐,又立即被拭去。
  她用冷冷的目光不帶讚賞的瞄了少年一眼,拂手讓家管帶走他,「還不夠。」她說。
  遠遠不夠,作為一個繼承人,怎麼能哭、怎麼能有情緒。
  因為你是繼承人。
  同時背負著「Jack」以及「藤原柳」的你,怎麼能夠感情用事?
  繼承人。奧恩企業。藤原當家。Jack。藤原柳。這類詞彙縈繞不絕於耳,就像詛咒一樣。

  「……啊!」尖銳的叫聲。
  碗盤在靠近餐桌不到三步的距離因女侍踉蹌的步伐而摔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臉色立刻刷白的女侍急急忙忙地收拾起地板上的髒污及碗盤碎片,或許是過於慌亂的關係,女侍嫩白的手被碎片刮得猙獰。
  少年皺起眉,停下用餐的手正彎下腰欲幫忙女侍,隨即聽見來人發出冷冷一聲:「Jack?」
  「……母親。」被喚作Jack的少年皺起好看的眉,回望母親冷淡的眼,俊俏的臉龐起了一絲陰鬱,「她受傷了。」
  「那又怎麼樣呢?」收下視線繼續喝起濃湯的女性回答得從容,語氣平淡到叫人不敢置信。
  「母親……書本上教導我們該去幫助弱勢的人,受傷不正是弱勢的一種嗎?」
  「那又怎麼樣呢?Jack。」重複了一次方才的回應,女子冷靜開口,「你只有兩雙手,到底想握住多少東西?」
  「可是母親、」
  「我有請老師教你頂嘴嗎?」
  「……沒有。」Jack垂下眼臉,姿勢回到位置上挺直腰桿坐著。
  一頭略帶褐色的黑髮和端正得無法猜測出年齡的女子終於停住進食的手,咖啡得相當美麗的眼瞳盯著背脊發涼的少年不動,面無表情。
  「這麼久不見,你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聞言少年只是隱約地晃著肩頭,沒有回答,彼此流動的空氣比冰還寒。
  「這種時候你該回答我什麼?」望著少年,女子的話語咄咄逼人。
  「……抱歉,母親。」
  「不是道歉。」
  少年驚愕得抬頭看她,來人的臉上淡漠得連呼吸都沒有節奏,拼命忍住唐突而來的衝動他只是乾巴地眨著海藍色的眼瞳動也不動。
  「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呢?我想要你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
  「……成為一名出色的繼承人。」他戰戰兢兢的答。
  「僅僅如此還不夠。」
  帶著冷冰冰的氣勢站起身,食慾什麼的再也沒有,供餐的女侍錯愕地看著當家只喝完前菜,欲言又止。
  「還不夠。」
  又是留下這麼一句話,當家揚長而去。
  Jack呆愣地坐在椅子上目送才剛碰面沒多久的母親離開,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他狼狽的笑著想,如果說有人的存在足以被媲美為完美、那麼自身的存在則是為了替代完美而生的。
  是不是只有等到成為完美的代名詞時,這個女人才願意對我笑一個?我的,母親啊。

  年僅十歲的少年懂了很多事,例如大人的醜惡和自私、欲望和奢求、美麗與善變,金錢與物質的渴求遠比精神上還要強烈,打個比方來說就是「即使沒有愛也能做愛」。
  空虛也好寂寞也好,保留外觀上的完美那麼什麼都無所謂,情感也好愛也好恨也好,那些是全能棄之於腦後的物件。
  不值得留戀。
  他知道母親要自己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他老早就知道了。

  「只要你答應讓我回日本……我會成為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是在少年十五歲的夏季對著母親所通的最後一次電話,在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她──

●●●

  J愉悅地哼著不知名的曲調,聽來像是慾望城市的主題曲,山田百合不經意的白他一眼,不管站在哪個立場上她永遠不可能喜歡這個男人,既卑劣又令人作嘔。
  站在客廳沙發一旁,僵直身子的她把顫抖的雙手放在背後,眼神落在沉默的藤原柳上,忐忑的皺起眉。
  現在坐在藤原柳對面的這個女人,正是藤原式的現任當家──藤原智利子。
  自從藤原柳來到日本後已經三年不曾見面或通過電話的她,如今卻一聲不響的回到日本來、連個通知也沒有,弄得山田百合也措手不及,盯著表情難看的藤原柳,想必現在的他心情應該是壞到最高峰。
  要和一個最憎恨自己的母親見面,怎麼想都不會是件愉快的事。

  「……Jack。」放下手上的茶杯,沉默半晌的智利子終於開口。
  「當家,我的名字是藤原柳。」藤原柳很快就回答,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
  藤原智利子抬眼望他一眼,而後又收回視線,「Jack,告訴我你在日本學到了什麼?」
  難得正經的藤原柳正坐在沙發上,神情凝重地盯著智利子的臉,而後微微撇過頭去並沒有回應她。
  「Jack。」因對方的沉默而感到不耐煩的智利子說。
  「這裡沒有人叫這個名字啊,當家。」瞇起眼,藤原柳牽起嘴角笑著說。
  「什麼時候學會裝傻?」
  「誰在裝傻?」
  藤原智利子原本就毫無感情的眼臉對上他的,眉宇間似乎存著一些怒氣,可藤原柳選擇將其無視,笑逐顏開。
  「當家回日本玩嗎?我發現九州真是個好地方啊,向源鎮so good。」
  回應他的笑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我最近喜歡上醬油拉麵,聽說東京的更鹹呢,嗯?」偏過頭像要挑釁對方似的輕挑一笑,藤原柳的語氣也隨之上揚。
  山田百合站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不認同地望向藤原柳,搖搖頭、小聲地開口提醒:「……藤原少爺。」
  藤原智利子不過是平靜的挑起茶杯再度啜起,動作優雅得像在演戲。
  然而對於藤原柳而言,就是在演戲沒有錯。對於眼前這個叫人分不清年齡的女性於情於理都該是身為他母親存在的人,可現在兩人像極了戴著面具碟對碟的演員,等著下一秒誰先露出破綻。
  而他,藤原柳,怎麼可能輸。
  三年前的那句話記得最清楚的人,正是自己。

  「啊、對了對了,來找我做什麼?交接當家位置嗎?」
  對著來人的面具訕笑,藤原柳聳肩,佯裝輕鬆地喝起山田百合泡的玄米茶。
  「……原來你心知肚明嗎。」淡定的喝著茶,藤原智利子所吐露的話語卻讓藤原柳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Excuse me?」皺起臉,備感不可思議的他睜大眼簾。
  「誠如你所說,下任當家,在這個月底的派對中你將會成為藤原氏的當家。」
  「What?」
  在藤原柳還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智利子不偏不倚地再度射出讓他無法裝模作樣的暗箭。
  「Jack,恭喜你在十八歲的生日這天,將會成為藤原氏的現任當家。」
  「……開什麼玩笑?藤原智利子!」不客氣地直吼了她的全名,藤原柳的理智被如此輕易就撥動,站起身來拍擊玻璃製的桌面,憤怒的大吼,「不是說一切等我成年後再作決定?現在的你在幹什麼,想毀約嗎?」
  藤原智利子冷冷的斜了他一眼,接過女侍遞來的手帕輕微地在唇面附近擦拭,並沒有回答藤原柳的問題。
  「回答我!」
  「你再怎麼問也不可能回答你的,決定的事情就是決定了。」
  藤原柳瞪向突然開口的J。
  「……Go fuck yourself,山田家的走狗給我閉嘴,現在是我和當家在說話,沒有分家能插嘴的份。」
  聞言而因憤怒牽動眉線的J挑起眉,笑得弧線顯得崩壞,礙於身分的關係他只能做出這樣微不足道的反擊,盯著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藤原柳,握緊拳頭。

  「我在問你話,當家。」
  「這是你身為繼承人對長輩該有的語氣嗎?」
  智利子回望藤原柳火大的目光,兩人之間連繫著危險的平衡。
  「我不認為自己會有『長輩』這種東西……還記得嗎?我早已經一無所有了,當家。」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本來就什麼也沒有,母親。藤原柳將隱忍已久的話語再度藏回咽喉之後。
  聽見這席話,藤原智利子卻冷笑起來,唇面勾起不像笑的弧度。
  「一無所有?」話語由鼻腔竄出,充滿輕視意味,「你才不是一無所有,你以為我不清楚嗎?親愛的柳,你擁有的東西早已超出你兩手所能握住的負荷。」
  「真是笑話。」藤原柳撇過頭,藐視一笑。
  「……『古屋上月』,真是個長得端正的男孩呢。」
  藤原柳身子一僵。
  剛才確實由這個人的口中說出「古屋上月」這個名字──
  「Jack,就是你再怎麼不想承認,你還是不可能一無所有的,不是嗎?」
  彷彿嘲笑般的口吻對著嚇得動彈不得的藤原柳一再逼迫,發覺自己瞬間處於孤身一人的無人島上的窘境時,啞口無言。
  「藤原智利子!」憤怒得連話語都由緊咬的齒縫中傳出。
  「作為失約的交換,不過是提前兩年讓你早點認清現實,我不認為這有哪裡不妥。」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做你該做的。」
  「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到底要幹什麼?扯到古屋上月幹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
  猶如一隻戰慄的獸瞪視著眼前的獵人,藤原柳的直覺告訴他,接下來這個女人要說的話,將會改變很多事情。
  「兩個選擇,服從或逃避……當然,萬一你選擇了逃避這個選項,那麼身為你的母親我很樂意實行你『一無所有』的諾言。」偏過頭,藤原智利子冷到叫人驚愕的目光凝在藤原柳身上。
  這個人所信以為真的真實,連同被扭曲的話語及想法,都能稱之為愛。

  「你認為,奧恩企業要收購小小一塊和菓子店鋪的地,很困難嗎?」

●●●

  古屋上月把擦拭頭髮的小毛巾披在肩上,坐在床頭櫃前凝視著手機螢幕不發一語。
  從名為J的男人來到速食店之後,藤原柳的表情就變得很奇怪,接到電話後便急急忙忙的走人,就連上石學長的人也變得很怪……第六感告訴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戳著沒有來電的螢幕,時間是晚上十點半,通常這種時候藤原柳會笑著接起電話報告他的PSP遊戲進度到哪,可今天卻連接通也沒有。
  感到有些苦惱的皺起眉,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吧,藤原柳──

  呱呱呱……呱呱呱……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嚇了古屋上月好大一跳。
  來電人是上石總介,雖說感到意外萬分可上月仍然毫不猶豫的接通:「喂?上石學長?」
  「上月?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在忙嗎?」
  「不,不忙,請問有什麼事?」
  「我想問你有連絡上阿柳嗎?我打他手機沒接、連家裡電話也不通。」似乎能從話筒聽出上石總介露出困惑的表情,輕皺眉頭。
  「咦?我打他的手機也沒有接,上石學長也是嗎?」
  「嗯,如果上月也沒連絡到的話,大概是他有事所以沒辦法接吧?……那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先說聲晚安囉。」
  「等、等等!上石學長!」
  「嗯?怎麼了?」
  「我可以問你今天在速食店出現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想起今早發生的事,上月感到納悶的問。
  「你是說J吧?J的本名叫山田楠,算是藤原柳的表哥。」
  「表哥?可是感覺不太像……總覺得藤原柳很討厭這個人。」
  「是很討厭啊。」上石總介苦笑著。
  「咦?」
  「上月不知道?這個……如果阿柳沒有說過的話,那我想我也不應該多嘴才是。」
  從話筒彼端聽出上石總介的為難。
  果然是有什麼秘密在吧,那些藤原柳不曾提起也從不說的事情──古屋上月告訴自己沒什麼好問的,既然藤原柳不說、那麼自己也不該過問太多。
  可又是為什麼,現在嘴巴卻想說出希望上石總介告訴自己的話呢……?

  「可是……我想知道,上石學長。」
  「呃?上月?」
  「雖然我還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不過我想知道、確實是想知道……有關藤原柳的一切。」
  「那麼我就更不該說吧?」苦笑。
  「為、為什麼……?」
  「……上月,不要濫用你的溫柔,阿柳不是你抱著實驗心理就能靠近的對象。」
  稍嫌嚴厲的話語從話筒那一端傳來,古屋上月被嚇得有些手足無措。
  「要是你沒有覺悟,那麼我也不會讓你更靠近藤原柳一步的。」
  「覺悟?」
  「喜歡一個人的覺悟。」
  聞言古屋上月只是愣了愣,張口欲言卻啞口無言,隨後上石總介很快的道聲晚安,結束通話,耳邊突然變得寂靜無聲,於是方才上石總介的話又更清晰地迴盪在古屋上月的耳畔。
  ──喜歡一個人的覺悟。

  他會想知道藤原柳的事、會想見他、會想和他說說話、見不到面的時候會覺得寂寞,他喜歡和藤原柳相處時的感覺,舒服又讓人自在,他不排斥藤原柳和自己有過多肢體上的接觸、他甚至有點喜歡被藤原柳擁抱時的安心感覺,但他不知道這樣子是不是就是喜歡?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明白啊……上石學長,所謂喜歡一個人的覺悟,到底指得又是什麼?
  這時候古屋上月才頓時驚覺,出生至今,自己竟然是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類如「喜歡」這樣的情感。

to be continued...

日安,這裡是柴。
對不起32章出得有些慢QQ,因為中間把時間抓去寫彼得潘症候群了。(有興趣的朋友也可以去看看哦!)
寫藤原柳的童年讓我很高興也覺得很悲傷。
老實說阿柳是和我內心最touch的角色之一。

也許現在有很多人不能懂智利子的想法:為什麼要把阿柳訓練成「一無所有」的人?她不是他兒子嗎?
這種看法的人應該也有?
但到後面大家或許就能理解為什麼智利子會這麼做了。

寫柳月組讓我很愉快!上月這個小笨笨。
那麼我們33章再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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