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之子在雪中,血中,徒步緩步行走。
  什麼也沒有。
  全部沒有。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個家,最後,連自己都沒有了。
  我是誰呢?
  嘲笑著。
  鴉之子終於棄械投降,他毫無止盡的哭泣。


02

  睽違了陽光。
  伊凡的眼皮被晨光佔據,緩緩的睜開眼簾,他壓著床鋪挺起半個身子,棉被自他身上滑落,寒冷從襯衫縫隙溜進他的體內,敷著他的肌膚,伊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長期的睡眠讓伊凡的體重急遽減退,原本纖細的手腕更顯單薄,眼睫毛在晨曦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毫無血色的嘴唇乾癟、疼痛。
  他感到飢餓,劇烈的。

  「   ?」

  他張口說話,但沒有聲音。
  他瞇起眼,形成細長的一條長長紫線,陽光糝上霜雪,反射出強光。
  他呼喚某個人的名字,但沒有回應。
  伊凡張開雙眼,對著滿室塵囂一語不發,氤氳的風景、如屍體的溫度、陽光灑向枯枝,全部都一樣,全部都不一樣,用雙手掩住臉龐,氣息呼在掌心上。
  全身上下都在顫抖,毛細孔冒著冷汗,尖長的指甲掐進皮膚,伊凡尖叫,毫無聲音的,狂亂暴跳。
  視界不一樣了、世界不一樣了,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的,哪裡出錯了,肯定,絕對,俄羅斯的冬天有這麼冷嗎?不,不,錯了。
  究竟是他背叛世界抑或世界背叛了他,沒有人知道。

  他的血液在沸騰,眼球浮腫,肺泡被擠壓而大口喘氣。
  萌生的居然是恐懼這種情緒,伊凡想起太多事情。埋葬赤裸雙腳的積雪,童年玩伴的比冰還冷的屍體,娜塔莉亞把鼻涕眼淚全擠在臉上,如同身下被人擠入。姐姐的聲音,「伊凡也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好嗎?」、「伊凡,俄羅斯已經死了。」,她呼喊Ivan這個名字,連空氣都在控訴。
  Ivan,被神所眷顧的。
  別再只是說著「可以了哦」、「很好了」、「已經夠了,你已經很努力了。」這種話。
  劇終幕落,觀眾散了、演員散了,剩我一個,永遠只剩我一個人。

  如同忘記喝過羅宋湯(註1)的人出門散步,走過琳瑯滿目的櫥窗,和六十億個人擦身而過,接著晌午,門可羅雀的雜貨店襯著人山人海的便利商店,然後走進雜貨店買了一瓶不冰的啤酒,還貴了十塊,老闆娘和你打招呼,你跟著她笑,最後日暮低垂,空腹的胃只塞了七百毫升的罐裝啤酒,你可以什麼都不要,但你仍舊和世界擦身而過。
  深夜時你突然想起來,早已倒塌的雜貨店怎麼會有老闆娘和不冰的罐裝啤酒,時代併吞了所有,那間便利商店取代了老舊雜貨店。
  民主的浪潮凶狠的襲擊馬克思主義。
  喜新厭舊的人們拋棄了手裡的玩具,一步一步走向右側(註2)的大道。
  而我全部的生命傾注於那被丟棄的玩偶上,手上的籌碼在左邊的賭局上,全盤皆輸,靈魂也不復。
  再沒有人明白侵略的愉悅,自以為的體貼又傷害多少深愛著我的人。

  那簡直就在報復自己。
  憤恨著所不願記起的過往,這個名字,這片白茫茫的大地,將所有的醜惡移情在只瞅過一眼的向日葵上,說喜歡,說愛。

  汗水濕了伊凡的臉頰,汗漬劃過白皙的肌膚,仍舊顫抖身軀。
  帝國瓦解,蘇聯解體。新總統才剛上任不久,伊凡沒去參加那場就職典禮,他在第一天就冒犯了上司,但誰也沒有去介意這點。
  需要調適,他是這麼說的,是的。

  調適過後就沒事了,雨過天青,空氣依然鮮甜。
  沒事了。
  …沒事了?

  「開什麼玩笑!」
  「你以為這裡是哪裡,戰場啊!混帳,要是沒有生存的意願就不要站上來!」
  「為什麼活著?看著我啊你,為什麼?」

  ──西元一九零四年。
  渾身是血的少年(年齡看來不比我大呢)對著我咆哮,潔白的牙齒染上血色一層薄膜,不適應寒冷而龜裂的嘴唇、皮膚,破碎髒舊的白色軍服,茶色眼睛失去理智的獵殺著我。
  歷經四次海上的交戰和無數次的陸戰,沙皇早已失去戰鬥的意願,派去的士兵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死在戰場上,一個是抬回來埋葬(跟自殺攻擊沒有差別的)。

  最後一場戰役,俄羅斯全軍覆沒,日本耗時一年,費盡五年公帑終於獲勝。

  那個少年,狠狠的揍了我一拳。
  「…不要用你噁心的溫柔同情我!滾開!」
  拒絕了所有好意,傷痕累累的手背拳緊,直擊對方顴骨。

  沒有生存覺悟的人無法站在戰場上。他告訴我的,是這句話。


  他想起來。
  那個少年,幾年前還見過的,又變的更強了呢,現在怎麼樣了呢?



  他替自己泡杯阿薩姆紅茶,稍微清洗了滿是灰塵的烤箱,烘了兩片土司,接著塗上一層又一層厚實的乳酪。
  茶香加上奶香,兩種氣味混雜在一塊竄進鼻腔,有多久沒聞到食物的香味?伊凡開始思考。
  他一面吃著不很悠閒的早點,打了幾通公務電話,交待接連幾天的事情,例如他該批改多少公文,上幾個節目說明新政,參加幾場政治造勢。確實是不一樣了,伊凡又咬了一口土司,用含糊的話語對電話另一頭的女公務員談話。
  「那就萬事拜託,麻煩你了。」
  「…呀,實在是讓人很訝異。」
  「嗯?」伊凡用手指戳著早已空空如也的茶杯,有一句沒一句的回應。
  「同事老是告訴我伊凡先生是個相當可怕的人,要小心一點。」
  「…這樣啊,確實是呢。」
  「唔啊,對不起…失禮了。」
  「不會、不會,很久沒有人跟我這樣講話了,有點懷念。」
  「咦?」
  「沒什麼事,那麼明天見了,早安。」
  「早安,伊凡先生。」

  乾脆的掛上電話,伊凡拿起茶杯。

  「連這種詞彙都成為過去式了呢。」所謂的,可怕。
  他高舉起手,連同杯子,用鑽石鑲的,那個人走了那一天還用它把那杯奶茶喝完,伊凡還記得那瓶奶精的品牌,他微笑,杯口朝下。
  墜落、墜落,不停失速,劃過風的聲音嘲笑伊凡的愚蠢。

  過去式。

  「早安,俄羅斯。」
  連同眼簾也一起瞇起,微笑在臉頰擴大。

  接近正午的天氣逐漸溫暖起來,伊凡慢條斯理的整理完廚房後才開始更衣盥洗準備出門。
  打了個懶散的哈欠,伊凡揉揉有些睡意的眼,整理下自己的衣領,朝玄關的鏡子照,用手指梳順毛躁的頭髮,如一位趕著赴約的女人,打點口紅和粉底,在下巴補點妝才喀啦喀啦的踩著高跟鞋外出。
  伊凡關緊門扉,鎖上,壓下門把確認一次,熟練而生澀。
  他很久沒出門了。
  今天他決定漫無目的四處走走逛逛,他想多看經過無數戰爭和革命之後的風景,看那花那草是否依然生意盎然,也打算去探望認識許久的朋友,問他們近市集的那家牧場牛奶是否仍舊鮮甜。
  一切不復從前也好、全部灰飛煙滅也罷,這個屢經變革的國家累了,倦了,他需要一個新的土壤新的根,用更清澈的雨水灌溉,再次成長茁壯。

  只是需要調適。
  他這麼說,我就這麼信。

  伊凡走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一條又一條街道,途中他買了酸奶解解饞,眼中塞滿美麗的斯拉夫少女,藍綠色的深邃眼瞳襯上久未經紫外線照射的白皙肌膚,他想起娜塔莉亞,突然地。
  指尖散發了白金色頭髮的香味。
  走在撒落著雪的街巷,人家,馬廄,稻草上曬著還未成型的乳酪乾。伊凡呼吸一口十九度的空氣,朝著莫斯科的紅場走。
  在一條好長好長的白色隧道上倏地燃燒起來,紅色的瓷磚紅色的建築,腥紅色亮紅色褐紅色,如茶如血如辣椒,紅場上擠滿了人,有老人、小孩,戀人或者夫婦,餐廳的方向傳來魚子醬的香氣,伊凡朝記憶深處尋找這幅景象曾經看過嗎?如末世紀般燦爛。
  他從來不是個懂得品嘗閒愁意致的人,因為想的不深所以轉個頭就忘光光,恣意妄為,然這樣帶給自己些許困擾,甚者更多方便。但是這裡,卻是他從來不曾望見的豐饒。
 伊凡淺淺的笑了,撫摸自己濕潤的眼眶,哭意來的太過突然,或許是感動也不一定。

  「結果最後,沒有長大的人是我嘛…」

  搔搔頭。
  他將紅場的景色烙印在他的紫色美麗眼瞳中。

  離開的時候伊凡撥了通電話給托裡斯,可能是繁忙於公務沒有空閒接聽,電話機械女聲傳來「請在『嗶』一聲之後留下您的留言…」的話語,二話不說的按下了米字鍵。

  托裡斯,好久不見,最近過的還不錯吧?
  …還記得你對我說過「沒有什麼事情是沒辦法被寬恕的。」這句話吧?其實,那個不能寬恕的,是我自己吧。


to be continued...
(諸君日安,這裡是忘記更新的桃丼柴…事實上我應該不能上來更新的…好怕DRRR本有意外啊啊啊啊啊阿那我就要躲在台中!!!!!!!!!!(靠北))

註1:羅宋湯和啤酒分別代表了柏林圍牆倒塌前和後。
註2:左派為共產,右派為資本,毛澤東時期稱資本派為右派,也有「走資派」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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